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貳柒、你是我一場好夢(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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貳柒、你是我一場好夢(一)

(90)

簡書腰疼得有些厲害,早晨醒來的時候,黎蘅還沒起床。

天又涼下來了,下了幾天雨,這兩天重新晴開,卻好像比先前溫度更加低了些。現在天一冷,簡書身上就不太舒服,說不出是哪裏不好,也沒什麽大問題,只是身子重了,好像渾身上下每一處都悶得慌。

簡書揉了揉酸疼的腰,撐著身子調整了一下姿勢,動作不大,但睡在旁邊的黎蘅還是隨著動靜醒了,睜開眼睛才發現天已經大亮,簡書正含笑看著他。黎蘅伸手把簡書摟進懷裏,覺得人身上還是有點兒涼,臉色也不很好,便忍不住惦記起昨晚折騰了人半宿的假性宮縮。

這癥狀從孕期入了九個月就一直沒有停過,時輕時重的。不明顯的時候和胎動的動靜沒太大分別,只是摸著腹部有些發硬;但嚴重起來的時候,能把簡書疼出一身的冷汗。黎蘅緊張兮兮地把醫生找來診斷過好幾次,都只說是正常情況,不過因為簡書身體弱一些,痛覺也相對敏感,所以才會顯得格外難熬,只能多臥床保胎。

饒是如此,黎蘅還是心疼得不行。簡書最近本來胃口就不太好,臥床久了更是吃不下東西,身上消瘦得仿佛又回到兩人剛剛重逢那會兒,隔幾天還總要這樣疼一次,每回疼完以後煞白的臉色,都讓黎蘅一陣揪心。

黎蘅原想著,幹脆在二月初就動手術,把孩子取出來,大不了多待幾天保溫箱,能讓簡書少受些罪也好,可簡書自己卻不答應,想盡量讓孩子待到足月,哪怕提早手術已經是必然的了,早一周也總好過早一個月。

於是商量了半天,最終把手術的日子定在過完春節的年初三,正好把黎蘅爸媽都請過來一起吃個年夜飯,好好過個年,等簡書生了,也能多些人手幫忙。

這會兒簡書正覺得身上冷,鉆進了黎蘅的懷裏,人就乖乖趴好,拉著黎蘅的手給自己揉腰。

“好點兒了嗎?肚子還疼不疼?”

簡書搖了搖頭,道:“就是腰還酸。”

“昨晚又沒睡好,再睡會兒吧?”黎蘅看著簡書一張慘白的臉,恨不得現在就能直接跳過所有步驟,到簡書生好孩子、養好身體的時候。

“今天16號了,”簡書笑道,“你還記不記得今天有什麽任務啊?”

“記得啊,不就是接爸媽麽?你下午好好在家躺著,什麽也不用忙,我去機場接就行了。”

“晚飯呢?在家吃嗎?”

“在家吃,我媽說她來做,你就別想了。”

簡書嘆了一聲,賭氣地蹭過去,把腦袋擱在黎蘅肩上:

“躺得腰酸背痛頭暈,真快憋死了……”

“只剩一周了,堅持一下,明天醫生再過來幫你看看,如果要提早去住院的話,我明天給你安排。”

“最好能過了年再去,我去年就弄得你大過節的還得往醫院跑,今年不想這樣了……”

黎蘅想起去年除夕,腦海裏又浮現起簡書躺在搶救室裏生死未蔔的模樣,忽然覺得心裏一空,抱著簡書的手臂不由地緊了緊。簡書楞了一下,明白過來黎蘅的心思,歪過頭親了親黎蘅的耳根,安撫道:

“放心吧,我現在那麽聽話,不會再讓你擔心了。”

黎蘅笑出聲來,回了一個吻在簡書額頭上,才翻身起床。

“你再躺會兒,我去做早飯了。”

簡書點了點頭,手又移回自己腰上慢慢揉著。

等黎蘅做好早飯去臥室叫簡書的時候,見他又閉上了眼睛,不知有沒有睡著。外面的陽光從窗簾縫隙透了一縷進來,正好照在簡書眼前,黎蘅怕他被光閃得不舒服,便輕手輕腳地進去整理窗簾。

簡書很快睜開眼,輕聲問道:

“吃早飯了?”

不知為什麽,黎蘅總覺得他聲音有些發虛。

“嗯,做好了,現在想不想吃?還是過會兒?”

“現在吃吧,我好像有一點低血糖……”

“那我端進來,今天就在床上吃吧。”

黎蘅話沒說完,就快步走出了臥室,唯恐多耽擱一刻,簡書看他忙裏忙外的,覺得又是心酸,又是感動,好像就那麽幾秒鐘看不見,也有一股濃濃的不舍包裹在心上。他伸手摸了摸枕頭底下壓著的信封,想最好一輩子也別用到它。

早飯簡書也沒吃下多少,還是覺得頭有些暈,黎蘅擔心人出狀況,吃過早飯以後,就給醫生去了電話,拜托他盡早過來一趟。簡書又閉眼躺下了,也不知睡沒睡著,黎蘅不敢走開,就在床邊坐下翻看雜志。

簡書閉目養神,卻沒有睡著。從早上一直纏綿不絕的腰疼,現在似乎更加嚴重了,不知是著涼還是感冒,還一陣陣地泛起惡心。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躺了多會兒,越來越覺得躺不住了,睜眼看到黎蘅在床邊坐著,想開口叫他,然而話沒出口,先一陣嘔意直沖胸口,憋得他有些喘不上氣。

簡書心裏一緊,直覺情況似乎不妙。

只這一會兒功夫,簡書已經說不出話,緊咬著牙關才能勉強壓住一陣重過一陣的惡心。好在黎蘅察覺到了他的動作,把人扶起來的時候,才發現簡書已經渾身軟得使不上半點力。

黎蘅慌了神,感覺腦子嗡嗡地想,手忙腳亂地扶著簡書,覺得自己卡殼了很久,才勉強找回一絲清醒。

“阿書,你哪裏不舒服,能告訴我嗎?是不是肚子疼?你告訴我!”黎蘅語無倫次地問著,自己卻已經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問些什麽。

簡書搖了搖頭,狠狠吸了兩口氣,才開口道:

“廁所……我要吐……”

“不去了,哪都不去了,想吐就這樣吐,沒事沒事,我會收拾的,會好的……”

簡書無論如何也忍不住了,還沒來得及擡手捂住嘴,已經吐了出來,然而吐是吐了,人卻沒見好,簡書感到自己的腰腹疼成了片,身體裏仿佛要炸開似的,那疼痛輻射到全身,這種令人絕望的疼,好像一輩子也沒有體會過。黎蘅只覺得自己懷裏的身子開始不受控制的顫抖,越抖越厲害。毫無預兆地,好像上一秒還在摟著自己、對自己笑的人,突然就陷入了萬劫不覆的煉獄。

“阿書,你堅持一下,我打120……”

黎蘅將手機拿出來撥號,抖著聲音向電話對面的人說清楚地址和情況,懷裏的人軟得好像被抽去筋骨的一副皮囊,一個勁地往下滑,他差點沒能抱住。

簡書覺得自己在無窮無盡的混沌中掙紮,不知過了多久,才又被疼痛和惡心拉回些意識,他不敢松神,死命吊著這僅剩的一點清醒,手伸到枕頭下,把信封摸出來塞進了黎蘅懷裏,“給……給你的……一定要看……”

黎蘅掛了電話,用兩只手死死摟住簡書,拼命搖頭:“我不看,阿書,你不準走……我求你了,別走行嗎……”

簡書搖了搖頭,盡量讓自己顯得篤定:“我不會走的……”

然而就連這句無力的承諾,也很快隨著簡書的意識,沈入了黎蘅所不知道的那個永無止境的黑色的無夢之境裏面。

黎蘅聽到外面有人在敲門。

黎蘅抱著簡書出去,遲鈍地想著,原來是這樣的,原來阿書是這樣輕。

黎蘅聽著一群穿急救服的人在吼自己,要他把簡書放下。

黎蘅撒了手,他執著地盯著那些人在簡書手臂上輸液,流進去的全是鮮紅刺目的液體,卻想不起那究竟是什麽;他執著地去看簡書那張血色盡失的臉,分明每一眼都讓心更痛一分,但就像自虐似的,他不願移開眼睛。

簡書被擡上了擔架,剩下夾在兩人中間的那個被揉皺的信封掉在地上。

對了,黎蘅想,阿書讓我看這個。

不能看——黎蘅聽到心裏有個聲音這樣說——看了,阿書大約就不會回來了。

可他還是撿起了那個信封。

這是阿書給我的啊——黎蘅又想——怎麽可以讓它掉在地上。

(91)

直到坐在手術室外的走廊上,被消毒水和藥水的味道灌滿了鼻腔和胸腔,黎蘅才覺得自己清醒了一些。

急救人員說簡書胎盤早剝了,很嚴重,剛剛拍了片子,聽說他肚子裏全是血。

怎麽會呢?早上起床的時候,阿書不還好好的嗎?

黎蘅試圖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,到底是因為什麽,他的阿書又一次徘徊在了生死的邊緣,究竟是哪裏沒有做好,讓簡書受這樣的苦。然而大腦卻不聽使喚似地,總漫無目的地逡巡在無關緊要的事情上。一會兒想,阿書今天沒吃午飯啊;一會兒又想,怎麽會在這裏呢?明明離約好的手術時間還有整整八天啊。

手機震了許久,黎蘅才想起要接電話。那邊傳來母親輕快的語氣,打趣著問他怎麽還沒到機場,是不是和男朋友在家裏膩歪得兩耳不聞窗外事了。

黎蘅忽然覺得,自己與這些話、這些關於快樂的情緒,似乎已經暌違數千年,它們都已經陌生了,或者大約是從沒有存在過。

他記得自己似乎說了醫院的地址,也可能沒有說,他忘了自己是怎樣掛掉的電話。

手術室裏有護士跑出來,駕輕就熟地又遞過來一張紙,要黎蘅簽字。

已經是第三張了。

黎蘅不必看上面的字——甚至不必看到那張紙,只需要看見那個護士,就知道她是來做什麽的。

黎蘅控制不了自己手指的顫抖,寫在紙上的字歪歪扭扭。

“病人還有沒有直系親屬?”護士突然問道。

“我就是他的家屬。”黎蘅下意識道。

“病人失血過多突發心衰,需要安撫,沒有直系親屬嗎?戀人不行。”護士解釋道。

黎蘅覺得自己的心被狠狠刺了一下,他擡頭看著護士,卻見對方眼睛裏一派冷靜,盡管語氣中帶著緊急,然而那也是公事公辦的緊急,沒有半點別的情感。

“他只有我了。”

說出這句,黎蘅忽然就沒來由地流淚了。他知道自己流淚了,但不明白為什麽。

“他沒有別的親屬,只剩下我了。”

護士似乎沒想到是這樣的答案,短暫地楞了一刻,旋即放柔了些語氣,道:

“那跟我去消毒吧,你……愛人,情況不好。”

手術室裏彌漫著血的味道,機器運行的味道,還有死別的味道。

醫生先抱了孩子給他看。

圓滾滾的一個小孩,身上還泛著初生的紅沒有褪去,眼睛也還沒有睜開,似乎睡得很香,砸吧著嘴。

黎蘅說不清自己的心情,只覺得所有的時間、命運全都脫離了他的掌握在飛轉,孩子帶著新的希望來,他深愛的那個人,卻像是再沒有了眷戀一般,義無反顧地要走了。

黎蘅不敢多想,他小心翼翼地把孩子交還到護士懷裏,下意識地屏住呼吸,去找那雙眼睛——會含笑看他的,深邃又溫柔的那雙眼睛。

可是他沒能找到。

那雙眼睛被濃濃的疲憊和垂下的眼簾遮住了——他的簡書看不見他。

可他看見了他的簡書,隆起的腹部有管子伸出來,管子裏源源不斷地有鮮血流過,這麽多帶著溫度的、意味著生命的液體,就這樣從簡書身體裏流逝,然而半躺在病床上的人卻好像一點感覺也沒有,戴著氧氣罩的暗淡的面容,甚至不能被手術臺上的燈光照得更亮些。

醫生和護士在說著什麽,黎蘅覺得自己能聽到,卻好像聽不懂,隨著醫生的動作,他能看到簡書一次又一次被動地從床上彈起又落下,不知道在哪個角落,他似乎還聽到嬰兒的啼哭。

簡書忽然有了反應,他猛地緊緊蹙起眉,不安地掙紮著,他是那樣的痛苦,然而圍在手術臺邊的醫生和護士,卻好像都為他的掙紮松了一口氣。

黎蘅走了過去——甚至不用誰提醒,他就知道自己該過去了,也許是有這樣一種篤定:簡書睜開眼睛,一定是為了找他。

周圍各種儀器混亂而劇烈的滴滴聲,還有醫護人員不斷的交談與動作,無一不攪擾著黎蘅的思緒,好像只有靠近簡書,他才能找到一點微薄的安寧。

簡書這會兒似乎是清醒的,看到黎蘅,他動了動胳膊,把自己的手塞進黎蘅手心。簡書擡起另一只手去扯氧氣面罩,試了三四次才勉強取下來一點點,然而就這一點點,卻讓更加痛苦的神色迅速蔓延在了他的臉上。

簡書不受控制似地在病床上掙紮抽搐起來,他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拽離床頭,一遍遍挺起身急促地呼吸,又一遍遍脫力地狠狠落下,帶著嗚咽般的呻吟聲。

黎蘅甚至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,護士已經圍過來按住他,重新給他戴好了氧氣面罩,給他註射別的藥物。黎蘅已經不知自己該怎樣去害怕,沒有任何一種合襯的情緒能提供給現在的他。

黎蘅聽到旁邊有人的聲音,很低,似乎在說什麽“不行了”、“衰竭”之類的話。他自欺欺人地無視掉,眼睛只盯著簡書,如同簡書也只看著他那樣。

黎蘅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摩挲簡書的手背,看著他焦躁地皺眉、喘氣,不安地掙動,動作卻小得可憐,他輕聲安慰著,其實也想不出更多的話,只是說“我陪著你呢”,“會過去的”。

過了好一陣子,簡書才靜下來,隔著氧氣罩和黎蘅說話。

“是女兒……”簡書講出這三個字的時候,眼睛裏流溢著幸福的光彩。

“你真棒,帶了小公主給我。”黎蘅道。

“她很好看……”

“嗯,她很好看。”

簡書無力地笑了笑,他不說,黎蘅卻能看出來,那笑容裏帶著未能多看女兒幾眼的遺憾與無奈。

“那……好好照顧她。”

黎蘅說不出話了,只能忍著眼淚,點了點頭。

“看看……我給你的信吧……”簡書執著地提醒著。

黎蘅又點了點頭——他覺得心口悶悶地疼。

也許事情總是有預兆的,比如人在面對死亡前,總是在眷戀、在不舍。

“親親我……”簡書說。

那聲音裏已盡是氣聲,帶著強弩之末的喑啞。

黎蘅不假思索地覆上簡書的額頭,也只有那麽短短一瞬間,甚至還沒能來得及在這親吻裏回憶起過往片刻美好,黎蘅已經被拉開了。

醫生——也可能是護士吧——取代了他的位置,仿佛隔著一個世界,黎蘅看到他的簡書了無生氣地躺在手術臺上,頭還微微仰起,這個動作黎蘅熟悉,是簡書每次向他索吻時的模樣。他看到他的眼角蜿蜒著滑落一滴眼淚,很快就洇開在了不知名處,難見蹤跡。

他的阿書,從十八歲道三十歲,他愛了十二年、也將一生的依戀與愛交給了他的人,在離開以前,終究只留下兩句單薄的話。

看看我給你的信。

親親我吧。

黎蘅再貪看一眼阿書的模樣,想沖他笑笑,盡管似乎已經忘記了,要怎樣得體地勾起嘴角。

也許三百多天不眠不休、沒有止境的愛和思念,也能成他後面不知去向的、只剩下孤獨的路上,一場能作懷念的美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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